第两百零八章 归期未有期-《出鞘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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扶摇天下,苍云剑派。
草鞋少年身后背着双剑不用,手上却握竹刀,正以他最引以为傲的十字斩,不断劈砍身前那堆木桩。
这是苍云剑派给弟子们专程打造的修炼场,分为两个部分。
一个部分,类似于一些山上仙宗的“静心练功房”,单人单间,无人打扰,最适宜静下心来五心朝天,打坐练功,或是领悟剑术,修行心法。
另一部分,便是这草鞋少年眼下身处之地,练剑台。
练剑台位于苍云剑派一座次峰之上,名为叠嶂峰,高三百丈,极近云,峰上无小道,杂草丛生,青苔遍布,考验的便是弟子们的登山之功,磨砺身法。
顶峰处,又有上百只木桩,被弟子们视作假想敌,与之练剑,枯燥乏味,却极其锻炼心智,打好基础。
天色尚早,此时五更,乃是山下人鸡刚打鸣之时,草鞋少年便早早地来到练剑台。
只练一招,十字斩。
犹记得去年在不夜山,那场朝雪节问剑行中,自己输给了李大哥。
虽然师兄并未怪罪自己,而回到宗门之后,掌门师尊也只是说再接再厉,自己还年轻。
可当初分明是奔着夺得问剑行头葵前去参加朝雪节的丁昱,心里总不是个滋味,觉得自己还不够勤勉,辜负了师兄与师尊的期望。
最重要的是,他认为他辜负了自己对自己的期望。
到底是天赋重要些,还是努力重要些?
这是个永恒的话题。
山下读书人,有能够一目十行,且过目不忘之辈,引经据典,诗词歌赋,信手拈来。与人辩论,旁征博引,谈古论今,滔滔不绝。学问驳杂,见识繁多,上知天文,下知地理,不论多么“偏”的学问,这样的读书人都能轻松看入眼里,记在心里,之后脱口而出,毫不犹豫。
也有那寒窗苦读十年,甚至更久,却年年科举落榜,旋即头悬梁,锥刺股,奋发图强,愈发勤勉,来年再战考场。
比起过目不忘,一目十行的读书人,这样的努力乍一看,或许有些微不足道。
对没有天赋的读书人来说,将书上文字看入眼里,已是极难,还要背诵,牢记于心,更如水磨工夫一般,好似那女子上手针线活,需得一针一线,缓缓穿插,中途还得谨小慎微,否则一旦针线出了差错,多半得推翻重来。
尤其穷人家,没有多余的锦缎布料,做起东西来,需要分外小心,非是圣贤,也要强求自己不能犯错。
在山下,天赋与努力的博弈,已是见仁见智。
在山上人的世界里,那些百年不出世的剑道天才们,身上更是光环无数。
闲时游山玩水,观春花秋雨,冬雪夏雷,花鸟鱼虫,天大地大,何处不是剑道真谛?
这些剑道天才们,剑意重,剑气长,都不是被旁人羡慕的关键。
旁人羡慕他们的地方,恰恰是那个最容易被人忽略掉的“练剑少”。
练剑少,却还能剑意重,剑气长。这才是所谓“天才”。
可这个苍云剑派的草鞋少年,从来都是比同门师兄弟早起许多,晚睡许多。挤出来的时间,全都拿来练剑了。
他是“练剑多”的典型例子,故而每当丁昱破境比同门师兄弟要快上一些时,听见那些师兄弟们夸他是天才,这“天才”二字,听在少年耳里,就好像是在骂人一样,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。
我起早贪黑,在你们吃饭睡觉摸鱼划水的时间里练剑,用几乎事倍功半的努力,以这样的代价换来的微不足道的领先,居然就被你们用轻描淡写的“天才”二字概括了?
未免,太过轻巧了些。
横竖两剑齐出,手中竹刀在身前木桩身上留下两道笔直交叉的印记,而后势大力沉的一击,甚至直接击穿了那用雷击枣木制作的木桩。
身前那“假想敌”,应声飞了出去。
撞向一个迎面走来的剑修。
那人黄衫长褂,手握剑鞘,随意抬手,以剑鞘斜提,便破开凌空而至的木桩。
散落一地。
丁昱愣了愣,然后朝那剑修拱手抱拳道:“师兄。”
齐长生走到他身前,轻轻将少年的手按下去,点头道:“练剑也要松弛有度才行,炼气士,终究是比谁的道路走得更长的,光是快可不行。”
聪明人,看待事情都极为透彻。齐长生教导自己这位师弟的言语,倒像是烟雨楼那位女子,教导少女明夜。
偏偏明夜与丁昱这两个少女少年,都是输在了同一人手上。
那一个胜过两位少女少年的人,正处于人生中,极黑暗的低谷之中。
而在此之前,那个少年还认为,太平郡那场大火,就是最痛苦的事情了。
————
桑柔州,碣石山。
少年郎灰头土脸,浑身脏兮兮。
就连他此前最爱惜的那枚不夜玉牌,也沾满了灰尘。
黑发蓬松凌乱,随意散落。
他是李子衿,却又不是李子衿了。
“李子衿,你到底要去哪儿?”
纸人无事跟在那少年身后,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目盲道人邢沉跟不上苏醒过来的李子衿,被一人,一纸人,远远甩在身后。
少年吃了龙鲤泪,真就立刻满血复活一般,运转折柳身法,想要跳海。
自然是被那目盲道人驱使道法拦住。
仿佛在那悬崖边,施下了一道屏障,任凭李子衿以多快的速度冲向悬崖边缘,跳的多高,都无济于事。
他就是冲不破邢沉施展的那层屏障。
然而在邢沉眼中,此时此刻,那个名为李子衿的少年,最需要冲开的不是自己施展在碣石山悬崖边,那道为了护住他性命的屏障。
少年需要冲开的,是心中的屏障。
哀莫大于心死?
或许这还不足以形容少年此刻的心境。
在苏醒之后,在听过邢沉与无事的解释之后,在想到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,是因为要救自己才跳入东海之后,他沉默了。
一言不发,只是也像那少女一样,站在碣石山悬崖边,一步迈出,想要直坠东海而去。
被邢沉的道法拦住,他就后退,重新迈出“那一步”,如此往复,直至力竭倒地。
一次次倒在地上,倒在那篆刻有“有鲤至此,入海为龙”的破石碑前。
又一次次扶着那块石碑爬起来,灰头土脸,蒙头垢面。
可怜。
看在邢沉眼里,真就只觉得那少年郎,实在可怜。
搬山剑气,几乎搅烂了他的洞府窍穴,一来二去,三人从邢府来到这碣石山的几个月时间里,少年体内残存的剑气,正如搬山一般,抽丝剥茧,一丝一缕地将他的阳寿,缓缓搬走。
若非那个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,肯以“入海化龙”,牺牲得来不易的人身,留下几滴龙鲤泪,帮助少年修复洞府窍穴,消融体内那缕搬山剑气的话,恐怕眼下那个灰头土脸的少年郎,就真的要埋在灰土里面了。
可是即便如此,身子好了,阳寿却是实实在在被搬走了许多。
邢沉只敢大概地加以推衍,便算出五指之数。
那名为李子衿的少年,被一位金丹剑仙临死前的搬山剑气,搬走了五指之数的阳寿。
非是五年,而是整整五十年。
他如今才多少岁?
十七而已。
一个培元境的剑修,与凡夫俗子无二的“百年”寿命,可实际上,又有几个凡夫俗子,真的能活到一百岁高龄?
七老八十,可能就是许多凡人寿命的尽头了。
没有境界修为的加持,那少年还有几年可活?
这么一想,倒也还真怪不得他苏醒之后,照样不想活了。
可能哀莫大于心死还不够,还要身死才行。
“李子衿!你慢点儿行不行?你等等我啊?”
纸人无事初窥门径,才不过明窍境的精魅而已,灵气极少,跟在那少年身后,吃力得很。
不知道他是失心疯了,还是什么毛病,跳海跳不成了,就转头往山下走。
难不成,还想走下山,走进东海里去?
无事大概没想到,他真的想到了那少年的想法。
李子衿此刻想的,和它一眼。
李子衿低着头,握着翠渠剑,脚步蹒跚地往山下快步走去。
一步没踩稳,从下山阶梯上翻滚而下。
好了,除了身上更脏了些,还把自己摔了个头破血流,从阶梯上翻过了十几阶,最后滚到一棵参天大树下,被树干拦住了去路,后背猛地撞在树干上,发出低沉的响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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